妈妈的书架,从1998到2018
编辑薇兮的妈妈来京小住,离开时,从她的书架上带走了三本书。妈妈的书架曾经带给她迷糊且深刻的启蒙,如今自己做书,也想给妈妈的书架上添几本。
1
妈妈是八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,做了三十多年语文教师之后,如今即将退休。我听说她是阴差阳错地去念师范的。这件事在现在看来颇为不可思议:
填报志愿之后,班主任觉得她考不上,遂瞒着妈妈,把志愿改为一所分数稍低的地方师范院校。放榜后,妈妈考上了,寄来录取通知书的却是另一所学校。她是一个豁达的人,接受了命运的安排,后来,在读师范期间,她与我父亲相识。
妈妈的书架以文学书籍为主,既有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,也有读着不那么累人的文学名著选编。她还有许多工具书,比如各类词典,没事做的时候我经常漫无目的地翻阅它们。
她的藏书并不多,也许不到五百册,但它们构成了我整个童年甚至人生的底色。
《文学词典》,孙家富、张广明 编,湖北人民出版社,1983.4
《文学词典》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本。我在书架中找到它的时候,这本书就已经很旧了,纸张泛黄。说它包罗万象可能夸张了点,但这本词典的分类可真够详细的。
它总体上分为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两大类,而在每一大类之下,又可以按年代、题材、体裁、书名、作者名、角色名等检索。每一个词条少则几百字,多则两三千,虽不详尽,但对一个只会看故事情节的小孩来说,这是一本包含成百上千个故事的宝藏之书。
看完“西厢记”之后,还能翻到“元杂剧”“王实甫”“崔莺莺”等词条继续看。词条之间互相联结,无穷无尽。四百多页的书,每一页都密密麻麻,串联起书之海。
去年看动画片《春宵苦短,少女前进吧!》,黑发少女在古书市游走,遇见个子小小的“古书市之神”。这位小神仙说:“你知道吗?所有的书都是连在一起的。”瞬间,我再次想起这本书。
春节期间,我又找出这本书,距离上次翻开它已经过去很多年。当然,现在的我眼光早已不同,我看出了这本书的缺陷。它出版于八十年代早期,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意识形态的影响。在许多名著词条的最后,“本书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/资产阶级对劳动人民的压迫……”等字眼反复出现,对文学角色的评价也时而有失公允。我看得笑起来,奇怪,我小时候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些。
《艾青诗选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6.10
几乎每一个暑假,妈妈都要参加教委的种种培训,放假中的我无人照看,便经常被她带去听课。说实话,这些培训大多数又臭又长,我坐不住,老是想跑出去玩儿。只有两次我听进去了,一次是讲赵树理的《小二黑结婚》,一次是讲艾青的诗。
那天,老师只讲了一首:《大堰河——我的褓姆!》。我再次忘记了那些悲惨、哭诉和批判,只记住了艾青与养育他的乳母之间的故事,以及诗中反复出现的词汇:“乳房”“乳汁”。
那时候我大约七岁,已有隐隐的性别意识。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光着身子乱跑,知道不能让陌生人碰触自己的身体,知道男女有别。所以我疑惑了:乳房是什么?为什么我听到这个词会感到脸上发烫?我好像知道这个词代表什么,又完全不明白。回家后,我问妈妈家里有没有今天课上那位诗人的书。她找出《艾青诗选》给我,也没问我为什么想看。我把《大堰河——我的褓姆!》又读了一遍。
几天后,我终于没憋住,向妈妈说出我心里的疑惑。她很郑重地回答了我的问题,告诉我,长大后我也会有和她一样隆起的乳房。就这样,一首深情且悠长的诗,如此怪异地成为我性教育的一部分。
2
其实很长时间里,我都觉得妈妈是个不爱读书的人。虽然她有很多书,但平时里很少见她阅读。她曾说,为了培养我读书的习惯,晚饭后她和爸爸都不看电视,而是各自读书。但我实在记不起一家三口一起读书的画面,只好反问:“真的吗?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看书?”她一般会回答:“因为我要照顾你啊。”
月初她来北京看我时,提前打招呼:“这么热,我不出去玩儿,就想在家给你做好吃的。”我也没有太多时间陪她,于是说:“你看看我书架上的书吧。”后来,妈妈在北京住了一周,读完了四本我的书,《一只狼在放哨》和三本无印良品文库本。
《一只狼在放哨》,[伊朗]阿巴斯·基阿鲁斯达米,雅众文化|中信出版社,黄灿然 译,2017.7
MUJI文库本,[日]柳宗悦、小津安二郎、花森安治,读库|新星出版社,2018.6
妈妈对书的选择令我有点意外,她丝毫不了解这位伊朗导演,也对日本文化没有兴趣。而我,她唯一的孩子,把自己编的书放到她面前请她看,她都不看。我有点不平衡:“要不你说说你看了有啥感想呗?”无奈,我问出这么一个俗套的问题。“还能有啥感想?就是好看啊,我说不出来。”她不再搭理我,自顾自地给猫梳毛。得。
第二天她坐高铁回家,临走前把三本书装进行李箱里,两本我编的书和《读库0700》。
3
这两天我在想,我忘了妈妈是一个有多爱美的人。她买了很多的漂亮的丝巾和旗袍,对保养颇为上心。她也喜欢一种美的生活,憧憬退休后去郊区山上过养猫种菜的悠闲日子。也许正因如此,她才会继续读诗歌,被生活美学相关的书籍吸引。这些年里她的确没怎么读书,但假若我因此而认为她已经不爱文学、不爱书,是不公正的。她只是忙于照顾家人,或者说,忙着让我健康长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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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读库编辑 · 黄薇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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